一名女孩說她想死,認識未久的男子竟相信這番話而殺了她;一個平凡的 15 歲少年,在某天夜裡,手刃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翁子光導演的作品《踏血尋梅》和《爸爸》,改編自兩起駭人聽聞的真實凶案:「援交少女肢解案」以及「荃灣享和街弒母殺妹案」,情節暴力血腥,導演本人卻有著溫文儒雅的文人氣質。
以《踏血尋梅》提名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的翁子光,作品多在關注底層人物的生活,並從中折射出當代香港的樣貌。在翁子光過往的作品中,某些特定的元素總會反覆出現,例如:身分、照片、權威以及時間等。翁子光表示,他在拍片時並沒有意識到重複性的問題,但若是用《踏血尋梅》和《爸爸》來舉例,或許脈絡會更清晰一些。
拍完《踏血尋梅》後,緊接著寫了《爸爸》的劇本。翁子光最初想在《踏血尋梅》探討「真相的虛無」的過程,只是作為一名新導演,去談論深刻的哲學題目,不容易吸引到觀眾的注意,改以類型片入手,建立觀眾對於「翁子光」的信任感。《爸爸》像是在延伸《踏血尋梅》沒能講清楚的概念,因此這兩部作品才會出現許多相似的元素。
光與影 一體的兩面
「我一直很醉心想研究一個事情,我們用不同的角度來看事情,並不會影響這個事情的本質,在宇宙的定律裡,每件事情本來就能用很多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它。」
就像《踏血尋梅》和《爸爸》裡時常出現的「照片」。《踏血尋梅》的郭富城會請人幫他拍照,《爸爸》則不斷特寫主角一家的家庭照。照片通常代表著紀念性,以及對某一段時光的回憶。翁子光卻說,照片是人類的狂妄和自大的表現。
人們以為可以透過相片去留住時間,但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照片呈現的是人的自戀,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執念。「《爸爸》裡的父親想要記住美好的時光,但他又得學著忘記它,唯有忘記它,才可以往前走。你不斷把照片(回憶)帶在身邊,就無法好好跟兒子相處。人非常的渺小,你只能在無常之中打滾,你只能選擇你的態度,卻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真相是虛無的 又是很真實的存在
《踏血尋梅》採用全知視角的敘事手法,觀眾站在制高點上,透過不同角色(警察、兇手、受害者)拼湊出「真相」。《爸爸》刻意讓視角限縮在爸爸的身上,觀點並不完整,只能呈現出爸爸(個人)對於事件的認知。
電影裡,爸爸陷入迷霧之中,看不到真相的正面,那是否代表著爸爸對於兒子殺人一事沒有理解?「有觀眾看完《爸爸》後說:爸爸的愛解決了他和兒子之間的問題;也有人說:導演沒有把故事講清楚,滿足不了我的獵奇心。觀眾對這件事(殺人的原因)會有他們自己的看法,這個看法的角度,決定了事情的真相。」
真相會隨著視角的不同,而解讀出不同的意義。翁子光說:「所以真相本身是虛無的,但它又是很真實的存在。」一如《爸爸》片中的妻子角色,近乎完美,沒有任何缺陷,翁子光說,那是丈夫對妻子的思念,自然會變得完美。那麼回憶中的妻子究竟是虛幻或是真實的存在?對爸爸來說,那是再真實不過的人。
無常是無法被預測的日常
翁子光作品中另一個常見的主題是生活的無常,以及身在其中的無力感。《踏血尋梅》的丁子聰和《爸爸》的兒子,都有精神方面的困擾。「但我發現《爸爸》比《踏血尋梅》更加具體的東西,是思覺失調症為『無常』帶來更大的影響。」翁子光在處理兒子的思覺失調症時,態度謹慎小心,拒絕用過於粗暴的方式暗示兒子犯下凶殺案,一定是因為遺傳或打電玩遊戲這樣一目了然的答案所造成。
相反的,導演藉由各種不同的細節去堆疊兒子的生活點滴,反而讓觀眾感到:每一個面向好像都有可能觸發殺人動機,但又無法被完全解釋。
翁子光認為,當代醫學或許能解釋人罹患了什麼病,但並不能百分百確定精神病患者行為背後的成因。一如《爸爸》讓觀眾跟著劇中爸爸的腳步去找尋真相,最後並未找到答案,進而確立了無常的存在。「如果我們最後只找到真相的虛無,我們該怎麼面對那個結果?」
也許,最簡單的答案就是愛吧。創作《爸爸》的劇本時,翁子光有幸跟真實事件裡的父親會面,並被對方的態度所打動。「我覺得那名父親對兒子的愛,很多人都做不到。有些父親基於責任感,還是能繼續跟兒子相處,並且照顧對方,但不管是電影或現實裡的爸爸,連一點『沒辦法,我是你爸』的委屈都沒有,他是完全地接納兒子,我覺得這才是愛。」
沉淪與救贖就在一念之間
在《爸爸》片中,爸爸與兒子的關係,早在凶案發生前就已經變得疏離。尤其在兒子懂得獨立思考後,很快便發現爸爸的行動背後常常帶有私心(維護父權),進而產生出不信任感。
「當你開始不相信爸爸,父親的權威就在慢慢流失。」
權威的流失與維護之間,會造成衝突,拉大隔閡。但同時間,爸爸也在弒親的人倫悲劇中,學習用不同的角度看待自己,並且在兒子的身上獲得啟發。
「電影裡的爸爸,一直都覺得我是父親,我是要教兒子東西,不是要小孩來教我。他沒有想過能在兒子身上學到有用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爸爸改變的開始。」悲劇只能用傷痛與怨恨的方式去面對嗎?或者,在悲劇發生之後,我們能找到另一種走下去的力量。
從虛構的角色中 挖掘真實的情感
翁子光回憶《爸爸》最難寫的一場戲,是片尾兒子和爸爸在監獄會面一幕。翁子光在劇本中寫下爸爸的對白,卻覺得這句對白之前,好像缺少了些東西,直到電影拍攝時,飾演兒子的年輕演員蘇文濤,突然說起他夢到媽媽和妹妹,並且在夢中跟死去的親人說對不起。
「這個孩子很聰明,我沒寫出來的東西,他幫我寫出來了,我感覺到非常的圓滿。」蘇文濤的即興發揮,不但捕捉到兒子內心的歉意,同時保有一份維護自尊的微妙情感,讓劇中父子關係的轉換變得更加完整。
生活不是只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才叫做生活
從《踏血尋梅》到《爸爸》,翁子光利用殘忍的社會案件來包裝他想要探討的主題:關於真相的虛無、階級的困境、人在時代中的無力感等,「我用《爸爸》和《踏血尋梅》的案件來看人生,那其實是偽命題,它已經拉的很遠,它跟生死有關。如果不是跟生死有關,我純粹跟你講一個哲學的問題,你就不會聽我說話。」
翁子光提及他個人非常喜愛的作品: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的日片《我的完美日常》,這部影片透過一連串的平凡事件,組成主角的生活,「生命的大小,是透過不同的角度跟組合,你才能看到。」翁子光讚嘆地說。
「我希望拍完《爸爸》後,就不再需要用一個案件來講人生,我可以更純粹地去講。我從小就很喜歡狄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希臘電影大師)的《流浪藝人》,他在講的東西是很空的,天、地、人,給你很自由的觀點,去給出定義。那麼虛無的東西,導演卻能拍得那麼篤定,這才是電影最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