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這個職業表面看似光鮮亮麗,實際上卻充滿了沉重的壓力。曾為多名重大矚目刑案被告辯護的黃致豪,因替這些看似罪證確鑿的嫌疑人辯護而被稱為「魔鬼代言人」。許多人難以理解他的選擇,但對黃致豪而言,這其中蘊含的是理念與道德良知間的掙扎。
黃致豪在過往的經驗以及各類國際法庭案例的啟發下,創作了司法小說《有罪推定》,透過六個生動案例,深入探討司法公正與人性衝突,並看見不完美世界中人性價值的重要存在。
從《洛城法網》開始的一份律師夢想
「無罪推定」是一項在國際上公認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也是法律學院入門課程中的重要概念之一。該原則強調被告在未經證明有罪之前,應被視為無辜,這旨在保障審判過程中的公正與公平。
對黃致豪來說,這是他一貫秉持的法學信念。談及自己與法律的淵源,他笑著回憶:「小時候有一部美國影集叫《洛城法網》,劇情相當引人入勝,讓我從那時起就萌生了當律師的想法。」
《洛城法網》不同於其他光鮮亮麗的法律影集,它的故事情節充滿人性的掙扎、苦澀與反思,這深深吸引了黃致豪。在求學過程中,他也逐漸發現自己在語言與邏輯方面有一定的優勢,而五專期間他參加了辯論社團,這段與他人辯論的經歷,進一步鞏固了他立志成為法律人的決心。
因家人的不理解 最終獨自成長成為一名律師
黃致豪的律師夢一直未獲得家人的支持,尤其是他的父親,對律師這一職業的風險和道德責任心存疑慮,認為並非理想之選。他回憶道:「可能是因為我父親從商,再加上我是家中獨子,他希望我選擇一份更穩定、不具道德爭議的職業。因此,成長過程中家人的支持是我最缺乏的。」
如同天下父母對孩子未來的憂心,黃致豪的父親對他的志向充滿顧慮,不僅擔心律師職業所處的複雜環境,還對律師可能為犯罪者辯護的道德風險感到不安。這些擔憂雖源於父母的關愛,卻對當時的黃致豪帶來了沉重的壓力。這份壓力讓他在年少時期面臨兩難的抉擇,也在不斷的內心掙扎中學會了承受和調適,逐步應對眼前的挑戰。
黃致豪早在就讀五專時便考上了臺灣數個大學的法律系插班資格,但因父親反對,最終在兵役結束時,他與家人商量下選擇出國,進入美國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心理系就讀。
來到美國,對黃致豪來說是個解放又奇特的人生階段,他對此笑著說:「我想那段人生,若比較起來,是我永遠都不想放棄的一段經歷。」那時的他,得刻苦節儉過日,同時在學業上又勤勉不懈,他回憶起當時課堂上的學術訓練,直言道:「任何你想做的研究,只要你想做,他們都會給予你極大的自由度。」也因此在這心理學的學術殿堂中,很大一部分的影響了黃致豪在未來於律師這一身分、職位上看待刑事的角度。
從紐約大學畢業後,黃致豪依然堅持著律師夢,暗中申請了芝加哥一所知名的法學院,並成功錄取。為了不再激化與家人的矛盾,他選擇以「延畢」為藉口,向家人隱瞞自己已經進入法學院就讀的事實。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某學期的成績單寄回臺灣時,家人因好奇成績單的內容,請了熟稔英文的鄰居幫忙翻譯,才驚訝地發現真相。
這次意外的揭露引發了家中的激烈對話,家人甚至以父親的健康出現狀況為由,勸說黃致豪回臺。因此黃致豪並未完成美國法學院的課程,回臺搬離家,開始在補教業教英語,以此自立謀生。這份工作讓他經濟獨立,無需再依賴家庭支持。最終,黃致豪成功考取東吳大學法律研究所碩士班,正式踏上了法律專業的道路,朝著成為法律人邁進。
高壓高工時的困境 當司法成為生產流水線時
近來黃致豪書寫出版了一本《有罪推定》的司法小說,內容不僅是結合過去自身經驗外,還涉及了許多國內外的相關案件。他以此為底,虛構出黃粱這一名律師角色,透過六個故事闡述了他對臺灣司法現況的感受。
不過多數人對黃致豪的深刻印象,往往來自他曾為鄭捷、王景玉、陳伯謙等九位重大刑案被告辯護的經歷,也因而他被網民戲稱為「惡魔辯護人」。這些被告均涉入社會矚目的刑事案件,使得一般人難以理解為何黃致豪會選擇為他們辯護,甚至連許多司法界人士及他的家人也都難以接受。有人或許認為黃致豪沒有良善的道德標準,但黃致豪自己卻坦言,這些案件都曾有讓他經歷煎熬的心理時刻,自己並非毫無感受,這過程中實際上是充滿著無力與不適的情緒,並總是為他帶來深重的疲憊感。
試想,當你翻開報紙或打開電視,看到新聞報導一起刑事案件時,內心是否會湧起憤怒、不平的情緒?黃致豪坦言自己也是一個普通人,也會對於這些案件感到憤慨,不過他卻也進一步表示:「法律中的『無罪推定』原則,在某種程度上違反了人性。」這原則正是要挑戰這種本能反應,引導我們從主觀情緒中抽離,使審判過程更趨於客觀公正。
回憶起第一次接下頗具爭議的刑事案件前,那時,黃致豪還在律師訓練所任教,當下正值鄭捷事件剛發生不久,一位學生在課堂上挑戰他:「老師,你說得頭頭是道,仁義道德都有,但要是這類案件沒人願意接,輪到你了,你會接嗎?」黃致豪稍作沉思,回應道:「讓我想一下,如果真的來找我,我的基本原則是不推辭。」
根據《律師法》第一條:「律師以保障人權、實現社會正義及促進民主法治為使命。律師應基於前項使命,本於自律自治之精神,誠正信實執行職務,維護社會公義及改善法律制度。」對黃致豪而言,接不接某個案件並不取決於個人好惡,反而是律師的職責要求他必須以恰當的態度來應對案件,這也是他在法學訓練中對自身的基本要求。
臺灣的司法審判長期面臨案件量過多、人力短缺的問題,許多法官和檢察官在處理案件時,往往受到時效壓力的驅使,必須快速消化大量案件,這也使得司法品質參差不齊,逐漸惡化司法環境。對於這樣的現象,黃致豪有著深切的無奈:「我們或許認為司法是超然公正的,然而法官、檢察官以及律師們,其實也只是普通人。他們也會接觸新聞媒體、瀏覽網路,也有自己的生活需求。然而在這樣的司法體系中,加班早已成為日常,長期下來的高壓環境真的能讓他們在審判時保持冷靜客觀、追求高標準的品質嗎?」
他直言,這就是像是一座冷冰冰的工廠,法官、檢察官與律師在這當中成了加工產線的一員,線性且單調的輸出一個又一個案件判決,所有人的耐心已然所剩無幾,這著實不是一個很好的現象。
只需悲慘的一天,從中看見人性掙扎與悲劇成因
或許不同於其他律師,黃致豪看待司法案件的方式不僅限於法律角度,由於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習慣透過書寫、瑜伽與品酒等方式,並結合運用過往於心理學中學到的內容,為自己的壓力找到宣洩的管道,而他也藉此看見了司法界中高壓力的困境問題,在看待每個案件時,基於過往心理學的專業背景,總是希望能從案件背後,找到造成這些悲劇發生的成因。
黃致豪笑著說:「法律應該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但在臺灣,往往是理論歸理論,實踐歸實踐。」正因如此,當他試圖運用心理學探索案件當事人背後的動機與心理狀態時,法庭中的其他人時常感到不解,認為這些探究既耗時,又與判案無直接關係,對結案效率沒有幫助。
這種思考方式在社會上也屢屢受限。對多數人而言,犯罪案件帶來的恐懼,使得他們更傾向於直接判定罪責,而不願深入理解行為背後的複雜成因。黃致豪深知,這份恐懼與偏見根深蒂固,但他依然堅信,真正的司法公正應超越表面的對錯,進一步探索人性與社會結構的相互作用。
「即便社會最終選擇走向嚴刑峻法的道路,我也無異議,只是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能多些耐心與理性,試著去理解每一個案件背後的社會問題或困境。」
黃致豪特別分享了他喜愛的一本書,由艾倫・摩爾(Alan Moore)創作的DC漫畫小說《The Killing Joke》。書中講述角色小丑(Joker)的故事起源,其中一句話讓他深受觸動:「只要碰上悲慘的一天,一個再理性的人也可能變得瘋狂。要從正常的世界滑落到我現在的境地,並不難,僅僅只需要一個悲慘的一天。」
或許正視這份感觸,成了黃致豪創作《有罪推定》的靈感來源之一。在書中,他塑造了主角律師黃梁等角色,透過角色在各個案件中的掙扎與心境變化,帶領讀者看見他對司法與人性的思索。黃致豪認為,自己過往經手的每個案件,對他而言都像一條小支流,最終匯聚成推動他人生的大河,並帶來深遠的改變。這些案件不僅是職業的挑戰,更是他對人性、社會與正義的深層反思,使他堅定在法律的世界裡,持續探索公平與人性之間的平衡。
有缺陷的世界才是真實,帶著懷疑因而看見人性
「完美的世界是虛偽的,有缺陷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在採訪的最後,黃致豪淡然地說出這段話。
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並談到《有罪推定》中的主角黃梁時,黃致豪感慨道:「凡是不能殺死我們的,終將使我們更強大。我與黃梁之間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當我們尋找自己時,並不真正了解自己的樣貌。』就像黃梁在第一個案件中,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為一個社會認為應該被淘汰的人流下眼淚。」
無論是黃粱這一角色在案件中的一再無奈,抑或是黃致豪希冀透過不同的學說角度來重新審視法律中的「人」,這或許也反應了,在司法的現實裡,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帶著瑕疵的世界,當中有掙扎、掙脫,也有無可避免的灰色地帶。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需要回到人性本質,去理解每一個案件背後的人與故事,而不是成為一位機械、冰冷的法匠,在生產線上產出一個又一個的單調判決,這對於社會與人類的困境並沒有任何幫助。
黃致豪對此笑著說:「我想要成為律師,首先人格特質上或許多少有些反社會性的特殊人格。」他表示,自己一直以來總是會帶著「懷疑」的角度去看待這一切的人事物。透過懷疑自己,懷疑他人以及懷疑案件本身,藉由挖掘、查證與瞭解,因而證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在面對社會「有罪推定」的常態現象,他透過質疑,以及書寫,盼提醒人們重新思考正義和偏見間的界限。
在希臘神話中,薛西弗斯不斷地推動巨石,看似永無止盡,過程中滿了挫折與無力感,這對黃致豪,甚至是小說中的黃粱也好,猶如在從事法律過程中,不確定性的無可奈何,但卻也成為了他們成長與看見現實殘酷的契機,因而對生命價值有了不同層次的理解。透過這一些故事與案例,黃致豪期許人們能有機會重新審視我們的法律體系,並從一個更包容與人性化的角度看待每一個司法案件。
因為不完美的世界,反而有著更多值得珍惜的真實與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