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7年2月因一紙仍有相當多地方待商榷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劃設辦法》公告後,巴奈和丈夫那布集結友人在凱達格蘭大道進行抗議,提醒當時的總統蔡英文曾經允諾過的發言,可這一等,便是七年。直到今年(2024)5月20日總統交接,巴奈與那布及他們棲身七年只為了爭取原住民族權益的帳篷,也只能回家了。

520總統輪替以後,許多事情跟著告一段落,這樣的回家方式,巴奈坦言一開始根本沒有想過,「七年前當然是希望『現在』就可以實現,如果有讀過道歉文的話,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前總統蔡英文做了很多承諾,而且她在2016年的8月3號,她在凱道上,看著我的眼睛,承諾會落實原住民族基本法,把土地的事情處理好。」

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眼裡卻好像沒有我

那句「看著我的眼睛」,巴奈講了很多次,強調這個代表誠信、誠懇的舉動,卻沒有在這次的行為中,實踐它的本質。「一開始當然沒有想像會用這種方式回加,那時候很多事情來不及思考完備。」之所以會如此急迫的根本原因在於,原住民族的傳統以土地為根,得擁有足夠的空間,去狩獵、去採集,才能讓族群的信仰和文化重建、流傳,「原住民族群的文化不會長在柏油路上,不會長在水泥地上,沒有土地,我們會被連根拔起。」

在現代經濟價值中,誰擁有土地,就等於擁有一定的財富,可對原住民族來說,土地權狀只是一張紙,他們沒有文字,只能靠著耆老們的口耳相傳,實際走過生活的每寸土地,才能把記憶留下。「但這件事情要怎麼樣讓我們島上的兩千三百萬人可以理解呢?」

講起這七年多來的過程,巴奈仍有許多想說的話。(攝影/涂豫新)
講起這七年多來的過程,巴奈仍有許多想說的話。(攝影/涂豫新)

這樣的傷害,同樣也發生在巴奈的身上,「因為我長得高大,膚色又黑,又沒辦法跟別人一樣有著很乖的樣子,我講話就是很大聲,我的聲音就是很低,我眉毛就是很濃,我眼神很銳利,我不喜歡笑,從小的環境讓我有一張看似憤怒的表情,我不想要有人接近我,我不想要有人跟我講話,我不想要溝通,那太痛苦了,無法溝通。」

在那個年代,原住民族被當成較低下的族群,許多人眼神中懷抱的惡意,無須言語,便能讓人不寒而慄,「這種感覺讓人很絕望。」直到1991年後,巴奈加入了台灣最早的原住民族職業傳統樂舞團──原舞者,進團前的面試,打開了塵封在巴奈心中已久,那幽微的、不想與他人溝通的躁動根源。

「我們到國外巡迴演出,我們站在台上,看著台下的人很感動的掌聲,站起來拍手很久很久,我在很多次這樣的經驗裡,深刻的體會到,原來溝通是可行的。」古老的樂舞所帶來的力量和影響,跨越了語言及空間,成為與他人溝通強而有力的形式之一,「因為樂舞就在這塊土地上,一代一代流傳千年,所以只要有機會跳樂舞,就可以開啟一點點的連結,我認為是從這裡開始,我不再覺得別人的眼光或別人的不理解,是一個問題。」

巴奈和丈夫那布,用實質的行動表達訴求。(攝影/顏霖沼、圖片提供/《巴奈回家》)
巴奈和丈夫那布,用實質的行動表達訴求。(攝影/顏霖沼、圖片提供/《巴奈回家》)

用文字當作媒介 只要多一個人了解也好

為了讓更多人可以理解原住民族的困境和文化,巴奈也和徐璐共同出版記錄這七年三個月的心路歷程——《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書中視角雖從巴奈出發,卻也道盡原住民族生活及歷史的艱辛。七年來,巴奈和那布在二二八公園的一角,住在只有兩坪大的帳棚內,不斷用實質上的行動提醒總統那未盡的承諾,雖曾有放棄的念頭小小的萌生,「但是只要放棄,回家以後就會開始想,如果我沒有回來,我還可以做什麼,光用想的就覺得很懊惱,回家一定會很生氣。」

《巴奈回家》一書,爬梳了原住民族的歷史脈絡。(攝影/皮卡)
《巴奈回家》一書,爬梳了原住民族的歷史脈絡。(攝影/皮卡)

新書出版後,巴奈跑了不少發表會,她聊到有個高中生分享只要在公民考卷上看到題目有「原住民」,選項有「轉型正義」,選了就會有分數,可她一直不理解,到底原住民族為什麼需要轉型正義?而這樣的困惑在看完書之後豁然開朗,她謝謝巴奈讓他的疑問得到解答,「我忘記我當下的反應,心裡只是覺得這個考試制度很好笑,這就是我們的社會,總得講,還是會很失望吧。」

巴奈繼續解釋:「其實我沒有那麼喜歡做事,我也沒有那麼喜歡抗議啊。我的邏輯很簡單,如果有人要約我去做某件事,我就會先想有沒有不要做的理由,沒有,那我就做,我不會勉強自己。」

想把那無處安放的愛,給予另外一個人

不論是在學校,又或是生活環境,一直無法得到認同和接納的巴奈,總覺得自己無處安放內心想要愛人的感受,她提及過往父親事業失敗,母親向親友借錢卻無力償還,鋃鐺入獄,半年後雖出獄了,但因無顏面對親友,只好離開家鄉,重新開始,面對這樣的別離,巴奈那時候才小學,「我就想說,如果我有小孩,我一定不要像我媽媽一樣。」

直到30歲左右,巴奈意識到如果想要無條件地將愛給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不是就是擁有一個孩子呢?「因為生命中有太多事情是我沒有辦法解決的,我有很多的痛苦,一直困在迴圈中。」

孩子出生後,讓生命的歷程長出了節點,腳步開始無法停歇,很多以前想不透、看不開的事情被放下了,「有了小孩後,每一件事情的順序非常鮮明,你不用多考慮什麼,就是先做再說,事情就容易多了。」人生角色的變化,讓停滯在巴奈思緒中,暫時尚未得到解方的困境稍稍鬆動。而在教育這塊,她也有著自己的看法:「我希望我教育的孩子是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她要有能力喜歡她自己。」

與自我對話 才知道要如何開心

出過八張專輯的巴奈,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唱歌,想要成為歌手,用歌聲賺錢,可幼時家境不好,父母不希望她當歌手,認為這條路難走、風險又高,「但我是那種不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的人,連要吃什麼都不要別人幫我決定。」

在原舞者時,巴奈時常需要到國外演出,因而打開自己的眼界。(圖片提供/《巴奈回家》、圖片來源/原舞者)
在原舞者時,巴奈時常需要到國外演出,因而打開自己的眼界。(圖片提供/《巴奈回家》、圖片來源/原舞者)

直到她在民歌餐廳演出,用唱歌賺到了第一份薪水,她知道可以用歌聲活下去,只是歌手之路並非一帆風順,彼時大環境的流行音樂沒有巴奈的位子,唱片公司找不到包裝的切角,只能一直放著。

後來,巴奈遇到了自己寫歌的啟蒙老師卓明,劇場人出身的卓明,問了巴奈很多問題,其中一個便是:妳開心嗎?「那時候我23、24歲,才開始練習找自己,找自己為什麼不開心。」

「我每天都跟自己對話,去思考為什麼人家看我,我會不舒服?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就算有了答案,還是會推倒再重想,所以外表雖然看起來我好像沒是在發呆,其實腦袋裡很忙,一直在跟自己對話,去批判自己。」

透過自我覺察和練習,讓巴奈生出了精煉寫歌詞的功力,「歌詞的每個字都很嚴苛,你多一個字,意思就不一樣了。」寫詞得將所想表達的事情,內化成自己的文字,再搭配聲音傳達出來,讓聽者明白、感受其中所代表的含意。

歌手之路 現在是剛剛好的年紀

過了好幾年工作不穩定的生活,直至被角頭音樂老闆邀請,由鄭捷任擔任製作人,31歲的巴奈才發行了第一張專輯《泥娃娃》。其中,由她作詞作曲的〈流浪記〉彷彿像把鑰匙,打開封閉許久的自己,揭穿面具底下的謊言。

而去年發行的第一張全台語專輯《夜婆》,是她與製作人柯智豪的得意之作,製作期長達13年之久,「這張從製作到發行總共經過了十幾年,做了好多個版本,現在這版是最完美貼合我跟小豪的年紀,心態、演出上我們都比較鬆了,已經不是以前拚了命要表現的年紀啊。這是很成熟的作品,我覺得不管詞曲製作、演唱,真的都很好,最好是有得獎就更好了。」

知道入圍金曲的當下,巴奈的反應很直接,「覺得很讚啊!如果讓我得獎,我有獎金耶!」巴奈憑著《夜婆》專輯,入圍了最佳台語女歌手獎、最佳台語專輯、年度專輯獎等獎項,入圍公布後開始跑宣傳,那時恰逢青鳥行動,朋友一通電話,她馬不停蹄的北上前往青島東唱歌,用行動表達支持,在金曲獎頒獎前一週,還有一場《夜婆》專場演出,行程滿檔。

巴奈渾厚的嗓音,和現場樂隊精湛的演出兩者相輔相成,柯智豪在台上除了擔任吉他手外,還準備了「生物筆記」,兩人一一解釋每首歌所描述的生物及背後的故事。(攝影/皮卡)
巴奈渾厚的嗓音,和現場樂隊精湛的演出兩者相輔相成,柯智豪在台上除了擔任吉他手外,還準備了「生物筆記」,兩人一一解釋每首歌所描述的生物及背後的故事。(攝影/皮卡)

訪談的最後,聊到未來的計畫,巴奈提到今年會再出一張全創作的國語專輯,將自身關心的議題內化成歌,用音樂當作媒介讓更多人反思,巴奈的人和歌乘載著諸多土地情懷和文化,繼續在她喜歡的工作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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