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無數的導演林正盛從一位麵包師傅,到踏上拍攝電影的歷程,可說是意料之外的傳奇故事,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裡,林正盛一路走來,未曾放棄過他對於夢想的追求。

耗時四年、花費千萬,入圍金馬60的紀錄片《撼山河 撼向世界》紀錄了他對好友陳明章精彩人生故事的描述,更是他想透過鏡頭,讓臺灣的本土性被國際看見的作品。未來,將一直來,林正盛自身對於電影的探險與夢想,將透過一部又一部的內容,傳達給每位觀眾。

山居無歲月的谷谷之地 小時候的讀書異想奇幻世界

「看著大海,總想古巴的海,是長怎樣的樣子?而我長大後,能夠跟飛機一樣,在未來飛到很遠的地方嗎?」

出生於臺東的林正盛,童年一直對於外面的世界有著相當大的好奇心,他描述起自己童年的居住環境,他說:「就像桃花源記那般的山居無歲月。」當時林正盛的家,是在臺東小馬隧道進去後的一處田野裡,當地的阿美族對於這處田野的稱呼為「谷谷」,年幼的他並不知曉這當中的族語原意,但對他而言,這處田野的樣貌,一谷連著一谷的山野樣貌,便成了如同稱呼中「谷谷」的可愛稱呼。

林正盛的童年,有著無盡的想像力與充沛的好奇心,這也驅使著他在多年後離開家鄉前往臺北打拚。(韓淑華提供)

這裡的田地背靠著大山,依著山勢的台地而開墾,馬武窟溪則在出登仙橋峽谷後繞了台地一圈,最後朝向東河橋奔流出海。這周遭是沒有其他住戶的,多數的農們,白日在此從事農務,而傍晚時分便離開谷谷,回到東河、小馬與隧道口三叉路一帶的住處,只有林正盛他們一家就住在這裡。

對他而言,那幾乎是個與世隔絕的微型世界,也因為這樣,他從小時候自識字以來,便開始讀起了父親收藏的書籍,「我那時候什麼都看,從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到歌德、雨果的著作,我都看。比起同年紀的孩子,我大概是很少數在那個年紀就看大人書的小孩。」

生命中的重要四人 從祖父到父親、祖母到三姐

在文字的浸潤下,好奇心與想像力成了林正盛建構這個世界的畫筆,而他對於男性與女性的初步認知,則是來自於家中的親人們。「我認為我生命中有兩位男性與女性,對我而言是影響最大的,他們分別是我的祖父與父親,還有祖母與三姐。我的母親在我三歲時便因病去世了,也因此我對她的印象可說是十分的少。」

林正盛的祖父是日本時代「農民組合」的成員,曾因為遭到日本政府的通緝而逃去中國,十多年後才回來臺灣。父親則是自幼受日本教育,品學兼優,在當時日本老師的鼓勵下,原本正夢想著能前往日本讀書的可能性,但卻因為祖父的回來,不准他前去日本讀書的一句話而破滅。這也因此造就了祖父與父親兩人日後長久的不合。

但總體而言,祖父與父親他們彼此的世界觀與想法都給童年時期的林正盛帶來無比的影響。林正盛自幼十分受到祖父的疼愛,而他回憶起那時候對祖父最深刻的印象,大概莫過在他與祖父一同入睡的每個夜晚裡,祖父總會透過收音機聽中國那邊的廣播內容,也因此他對於《東方紅》等歌曲總是十分耳熟能詳。

不過白天裡學校教育的「萬惡共產黨」,這兩者的反差與矛盾性,也繼而促使他在後來的人生裡,對於任何事物都有著「懷疑」的批判觀點。另一方面,祖父在鄉里間任俠好義的助人性格,也促使他在後來的電影題材上,關注弱勢,如今與妻子韓淑華共同成立關懷自閉兒童的「多寶藝術學堂(臺灣多寶格藝術發展協會)」,有一部分也是祖父的性格帶給他的影響而誕生的。

而林正盛父親所收藏的許多書籍,也成了林正盛在未來成長路上的基石,也讓他養成了閱讀的好習慣。他自述自己後來即使在擔任麵包學徒,揮霍青春的那段歲月,仍會在閒暇時買書看書。雖然在童年時期,他懞懞懂懂,對於書中的作者來由並不怎麼熟悉,但正是那時候的亂翻亂看,讓許多無法言喻的想像力與好奇心就此在他心中萌芽。

林正盛家族照片。林正盛為圖中最小的男孩,右一的女性為祖母,後方男性為祖父,站立戴著帽子的是父親,由右到左站立的年輕女性為大姐、二姐與三姐。(林正盛提供)

林正盛的祖母在他的印象中,是一位傳統吃苦、工作勤勞,卻又有些冷漠的祖母,原因是在林正盛出生時,祖母便突然的生了一場大病,後來祖母拿著他的八字去給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說:「這孩子是天上的『歹星』出生,身上帶有三支箭。」也因此,林正盛自有印象開始,便覺得祖母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漠漠的,「彼此就像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不近不遠,卻也永遠有個距離。」而後來母親因腎病去世時,祖母更是認為這必然就是因為林正盛身上第二支箭。

有趣的是,當祖母總這麼說時,祖父總會調皮回嘴道:「至少他還是個天上的『星』,不簡單啊!」直到九歲時,林正盛因為肚子裡長了腫瘤到台北開刀,這「第三支箭」射完後,回到家中,他才開始覺得祖母對他的態度有所轉變,開始疼愛他並與他親近。

而三姐則是林正盛年幼記憶裡,最接近母親的一位角色。林正盛的父親前後娶了兩個老婆,第一位生了他的哥哥姊姊們,後來第一個老婆因為身體孱弱而去世,而第二個老婆則生下了林正盛,但不幸的是在其三歲時,便早早離開他,也因此他對於母親的印象十分模糊。

當時家中的大哥大姐們幾乎都早已成年,在外工作,唯有三姐那時還待在家中,而她也成為了家中身兼母職,負責煮飯與照顧他的角色,因此,林正盛在國中時期,寫有關於對於母親的作文時,主要總以三姐的形象帶入作文中,三姐的存在可說是幾近於母親的身份。

而這些,也都幾乎成為了日後他拍《春花夢露》時的重要元素。

想當文學家 卻意外進入編導班開始電影人生

隨著年紀增長,原本林正盛想就此考高中就學,但父親卻認為讀高中沒有未來,要他去讀高工,學個一技之長傍身。結果最後林正盛沒有考高中,也不願就此去讀高工,他自述:「這就像一個重複的宿命循環。當年祖父阻止自己的兒子前去日本就讀,而如今當年的兒子變成父親了,父親做著與當年他父親一樣的事情,在他的兒子身上。」

彼此父子間的衝突,宛如當年祖父與父親的翻版,但在這過程中,他一部分也隱約受到父親的影響。由於父親是基督徒,小時候林正盛也因此有讀過聖經,在聖經中曾有段描述上帝給予以色列人留著奶與蜜的迦南地,他說:「我小時候因為腫瘤而到臺北開刀,那時候臺北的繁華,對我而言就像是留著奶與蜜的迦南地。」那時候的林正盛因為不願意就此讀高工,也不想在家鄉種田,在某天看到父親衣服的口袋中有五百塊後,便趁夜拿走了錢,離家出走前往臺北。

林正盛父親的日記在最後一篇中記載著對於兒女的關懷,即使林正盛過往與父親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但家人之間的親情愛意卻也在字裡行間中表露無遺。(林正盛提供)

「『男兒立志出鄉關,學若無成誓不還,埋骨豈唯墳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我當時離家時留了這段詩文,而巧的是,這段詩文是來自於我父親的日記中,他自己曾說過的話語。」林正盛回想起當時離家到臺北的過程,可說是一波三折,原本帶來的錢最後也都快花光了,當他在臺北後火車站延平北路永樂市場附近的一家十字軒,看到徵麵包學徒且含包吃住時,便毅然決然地去應徵。

當麵包師傅的過程,是十分艱辛的。林正盛表示,那時候麵包學徒的工作過程十分辛苦,很早便要起來準備,一路忙到晚上,從農曆七月到中秋節,更是產業的旺季,許多時候得要從早忙到晚,可能一天才只有幾個小時能睡而已。

但林正盛是如何從麵包師傅轉而踏上電影的路途呢?其實林正盛也表示,「起初我是想當文學家的,但因為你要工作,在生活中會麻木,很多時候人生的初衷就這麼忘了。那時候做麵包,從學徒做到出師,後來我的薪資其實是很優渥的。那時候一個女工可能從早忙到晚做一個月才一萬出頭,但我那時候的薪資卻已經有了三萬多的額度。」

如此不錯的待遇,雖然讓林正盛在很多時候忘卻了原有想成為一名文學家的理想,但在當兵退伍以後,「當時腦海中便總會出現『你這一輩子要怎麼過?就這樣一輩子做麵包嗎?』的念頭。」於是他曾四處尋找出版社的工作,但因為出版社的最低學歷都要「高中以上」,也因此不得其門而入。

但也許正是人生自有意外之處的機遇,由於林正盛平時也喜愛看電影,有一次他去看麥克・尼可斯所拍攝的《絲克伍事件》時,在櫥窗看到一張由文建會與臺北市片商公會合辦的編導班海報,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心想:「這關我屁事!還不是要高中畢業的學歷要求?」後來再看一眼,發現上頭寫著「資格無拘」,便又想:「這大概是為我準備的吧!」於是便到書店找了個劇本,是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按照上頭的格式寫了劇本,於是很幸運地錄取了編導班,從此人生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轉變。

「現在回頭想,還真像是夢一樣,那時候我為何會有這樣的勇氣呢?想起來也真是不容易。」林正盛最後如此說道。

入圍金馬最佳紀錄片 以好友陳明章為題看見臺灣文化重要性

如今,林正盛已是一名獲獎無數的導演,他曾以《愛你愛我》獲得第51屆德國柏林影展的最佳導演銀熊獎的殊榮,而如今為好友,同樣也是臺灣國寶級民謠大師陳明章所拍攝的紀錄片《撼山河撼向世界》更獲得了入圍第60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資格。

林正盛描述起自己的好友陳明章時,他說:「起初,我對陳明章的最初印象,是那時還在編導班時,與朋友去看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時對於電影中從影像、聲音到音樂整個都是用臺灣的元素。」他當時在看片尾的製作人員名單時,看到配樂上寫著「陳明章」,那時候自己雖然自己與陳明章兩人並不相識,但他卻對陳明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當時便心想:「如果我拍了電影,我一定要找這個人來幫我配樂。」

林正盛與陳明章兩人為多年好友,彼此無話不談,且彼此間有著無比的友誼默契。(莊于德攝)

然而當他第一部劇情片《春花夢露》的劇本出來時,他曾拿給陳明章看,但陳明章卻回應道:「那是女人的故事,很悲哀,我不接這份工作。」後來到了講述二二八事件的《天馬茶房》時,在開會籌備的過程中,製片忽然講說:「導演,我們要不要找陳明章配樂?」林正盛說:「他上次拒絕我呢...」但製片接著說:「那是之前的事情了。這次劇本拿給他看,如果他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對我們也沒有任何損失。」沒想到這次陳明章很快便答應了,並請他們前去北投的家中商談合作事宜,而陳明章也在一見面的時候更是主動問說:「林導演,我能不能在片中也演出一個角色?」

林正盛談起拍攝《撼山河 撼向世界》這部紀錄片的最初原因時,笑著說:「嚴格來說是自然而然就拍的,沒有什麼特別的起因。在以前我們總會笑著互虧,說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如果誰先死的話,影像的權利就歸誰,然後到時影片剪一剪,在告別式上並且辦桌菜,請大家邊看邊吃邊喝酒來告別。不過即使這樣講,也都沒有真的拍,直到過了好幾年,有一天在喝酒聊天時,突然間覺得可以拍了,於是便問陳明章意願,陳明章便說:『好啊,你要拍就來拍吧!』」

陳明章獨特的性格,林正盛說:「陳明章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很直接,只對於他有興趣的內容去做創作,也因為這樣他累積了很多令人驚艷的作品。」這是林正盛之所以選擇陳明章作為紀錄片主題拍攝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他也說:「另一部分,他也很有本土性,在他的音樂與歌聲中,你可以強烈感受到與臺灣的連結性。我期望透過這部紀錄片,向世界傳達臺灣的文化重要性。」

透過《撼山河 撼向世界》這部紀錄片,導演林正盛想將臺灣國寶級民謠大師的美好歌聲介紹出去外,也想藉此傳達臺灣文化樣貌與底蘊的獨特性給全世界知道。(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林正盛對此解釋:「最在地,就是最國際。」他認為,一直以來許多人總認為「臺灣要走入世界」,亦或者是「世界要走進我們」,那為什麼世界要理會臺灣呢?他指出:「這必然是因為你有很特殊之處。臺灣的電影在歐美很受關注,因為可以透過這個媒材去看見臺灣。而臺灣的文化樣貌與底蘊,更是具有任何地方都無法取代的獨特性。」

未來一直來 導演林正盛的探險將持續前行

「未來我想從小孩子的觀點,去描述一個他與人們的互動,以及世界觀建立的成長故事。那是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而舊時代正逐漸消融的歷史背景。」

林正盛自從在2018年撰寫了《未來,一直來一直來》這本散文體的半自傳故事後,便或多或少有了想為之拍攝電影的念頭。就像他自己在解釋對於寫作與拍攝電影之間的差異性時說的:「這兩個世界都很迷人,寫作是孤獨的,而拍攝電影則是群眾的。寫作是當下即可看見文字所展現出來的樣貌,但拍電影就像是帶著一群人去進行一場探險的旅程,我雖然自己寫劇本,但自己在拍攝《春花夢露》時,我也不曉得它最後影像會長怎樣,大概只有累積足夠的光影,在看毛片時才會大略的了解。」

《未來,一直來一直來》是林正盛半自傳的散文作品,而近期他也將拍攝一部以他童年視角為出發點的電影,帶領大家進入他的電影探險旅程。(許程睿攝)

這部以林正盛童年為題的電影,在不久將來即將與人們見面。這一場探險,林正盛將為我們帶來另一個不同的故事敘述角度,而我們也或將在其鏡頭的視角下,與他一同走向未來。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而導演的作品也將會一部又一部的,隨著他不斷地創作而產出。這是一段乘載文字與電影的夢想探險之旅,就讓我們敬請期待導演林正盛的無止盡探險故事,是如何透過電影來展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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