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人類學博士頭銜,卻拋開學術教起東方舞,之後還遠嫁到撒哈拉沙漠,致力生態旅遊,作家蔡適任面對人生,總能勇敢擺脫外界期待,即使挫折不斷,始終不忘初衷,堅定走在自己的路上。
蔡適任天生反骨的作風,從年少時的選擇就可窺見。在法國留學10餘年,獲得法國社科院(EHESS)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博士學位後,返台卻未迎合世俗期待,走進學術殿堂,反而投身於東方舞(俗稱肚皮舞)教學,她認為,當時想法單純,一心只想分享在巴黎學舞時的收穫,她認為舞蹈可讓人走進內在,獲得更大的自由,盼藉由課堂,分享舞蹈背後的文化及對生命的滋養。
然而學生多半只想下班後從跳舞獲得娛樂,蔡適任的理念不符市場要求,屢遇招生困難,使她備感挫折,跳舞原初的喜悅漸漸被不安全感磨損,日復一日,讓她看不見未來的出路,她同時意識到,「人生花很多時間都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看看外面的人、探索世界的心不斷向她召喚,最後將她帶往位於北非的摩洛哥。
沙漠生活不喊苦 最大挑戰是人
2010年底蔡適任到摩洛哥為人權組織工作,身處陌生異域卻讓她找回人與土地的連結,她直言是在生命最走不下去時來到撒哈拉,「當時看到一望無際的沙漠,遼闊到覺得自己的生命很卑微渺小,我的悲傷都不算什麼」,於是廣袤無垠的沙漠療癒了受挫的她,來自遠方島嶼的女子,從此與撒哈拉沙漠結下不解之緣。
圖為沙丘群上的駱駝與遊客。(蔡適任提供)
難解的緣分還來自愛情,蔡適任因工作結識遊牧民族、貝都因(註)丈夫貝桑,婚後嫁進沙漠小鎮Merzouga,但現實世界的愛情總面臨重重考驗,沙漠白天最熱將近攝氏50度,沙漠中的沙塵也讓她氣喘加劇,但氣候、乾旱、謀生等生存問題倒是其次,對她而言,最大的挑戰是人性與人際關係。
伊斯蘭教及遊牧民族男尊女卑的觀念深植腦海,對女性的壓迫與隱性歧視,成了社會集體意識,「對女性的瞧不起,根深蒂固到自己也不自覺」。對當地人來說,女性只有單一面貌,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角色,不存在女性自由發展的概念,蔡適任即使能力再強、資源再多,身為外國女性的她,仍不被當地人放在眼裡,無論監督家中工程、公家機關辦事,對人總是怎麼叫也叫不動,唯有丈夫出面,事情才有運轉的可能。
異族戀情遇試煉 放下期望成關鍵
即使與丈夫貝桑存有感情,然而婚後面對傳統家族期許、金錢上與各層面的索討,讓她備感壓力、衝突不斷,她自知無法改變成對方期望的樣子,也難以撼動堅不可摧的傳統家族結構,只能建立心理、物理界線,將彼此距離拉開,讓自己少受到壓迫、牽制,努力將自己拉出傳統婚姻的圍城。
右為蔡適任的丈夫貝桑。(蔡適任提供)
提到撒哈拉沙漠中的愛情,讓人不禁聯想到作家三毛,蔡適任不喜歡有人稱她為「現代三毛」,因為相比三毛與情人宛如偶像劇般的愛情,她笑稱自己與丈夫比較像是鄉土劇。婚姻中的酸甜苦辣、艱辛與磨合,往往不足為外人道,但經歷一切終究讓她領悟,「我們往往會對伴侶有許多投射與期望,但彼此的期望都建立在自身價值觀與需求上,若把需求放到對方身上,無疑是種粗暴與壓迫。」
她直言,慢慢看清這一點後,就逐漸把自己的期望收回來,兩人關係也獲得改善。蔡適任透過實踐,將婚姻慢慢磨順,同時也把多年來異國婚姻中的修煉,透過書寫娓娓道來,希望透過預計今年下半年出版的新書,幫助打算與摩洛哥人走入婚姻的女性,也相信能觸動到婚姻裡的女性心靈。
對撒哈拉的愛 用導覽與文字傾訴
早年人類學的訓練及學舞對生命的領悟,早已烙印於蔡適任心中,不曾遠去,多年前她初抵撒哈拉沙漠,目睹當地因氣候暖化、水資源分配不均等因素,讓脆弱的沙漠飽受摧殘,然而觀光已成當地經濟命脈,猶如雙面刃,帶來效益卻也造成生態隱憂。
她明瞭兩者要達到平衡實屬不易,只能將傷害降至最低,於是推廣沙漠種樹,成立「天堂島嶼」民宿,用深度導覽、友善土地方式,推動生態觀光,藉由將觀光客帶入遊牧民族的真實生活,讓遊客深入了解當地人文歷史、風土變化,也能為困苦的弱勢帶來挹注,達成雙向回饋,「比如直接給予當地人小費,購買化石、地毯等,讓產品直接交到遊客手中,少掉中間商家的剝削。」
但生態觀光終究是小眾市場,難與豪華飯店抗衡,蔡適任必須在夾縫中求生存,有些人勸她,「乾脆拍些好吃好玩的美照,與丈夫放閃、曬恩愛來吸引顧客」,她心底明白,美好幻想是把人拉進來的誘因,但實在不願靠扭曲、不真實樣貌吸引顧客,只想引來對的客群,才能走得長遠。
蔡適任帶台灣遊客拜訪撒哈拉遊牧民族。(蔡適任提供)
長達3年的疫情,更讓摩洛哥的觀光猶如瀕死,導覽工作全停擺,無疑增添謀生困難。但疫情關上觀光這扇門,卻也為她帶來轉機,沒工作有了空閒時間,正巧有出版社邀稿,進而將在沙漠詳實考察的紀錄出版成書,無心插柳地開啟一連串的寫作之路。
蔡適任出版《沙漠化為一口井:我所知的三毛的撒哈拉》後,獲得許多讀者正面回饋,她形容這些鼓勵,「讓我的生命就像在沙漠的生活,有一點點的水,就可以活下來」,受到鼓舞的她,持續磨練文筆,盼望寫下更多撒哈拉的故事,「因為這塊土地讓我有話想說」,她發現透過文字的媒介與力量,不僅能分享沙漠所給予的收穫與體悟,也能讓這份對土地的關懷得以擴散。
遇魔鬼考驗 始終不忘初心
從教東方舞到推動撒哈拉生態旅遊,蔡適任面對人生,總選擇遵從內心,甘願走在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過程裡謀生的不易與種種挫折,卻始終未折損她忠於自我的堅持。
她笑稱,雖然一路走來,經濟未曾富裕,但老天也沒讓她挨餓,一直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冥冥之中深受老天爺的眷顧,「撒哈拉幫我把世俗的東西丟掉很多,當我心靈很快樂時,對金錢、物質的慾望很低…,越活越像撒哈拉帶給我的領悟,只要有一點水就能長草,生命得以延續,整個生態也開始運轉。」
撒哈拉沙漠野地裡的白花展現出生命力。(蔡適任提供)
但一路上也不免遭逢重重試煉,「例如沙灘車對沙漠是種破壞,但客人要我安排,我要為了錢做這件事嗎?要你違背初衷但能賺很多錢,那要不要改變自己?」這些問題彷彿德國作家歌德筆下《浮士德》的魔鬼,不斷對她進行靈魂拷問,最終是不忘初衷的堅持,讓她保有清明意識跟力量走到現在,「從年輕時就覺得每個人都是來到人世間修行的靈魂,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生命只是個歷程,不想要做不好的事,之後不斷地沉淪。」
如此無懼傳統教條,勇敢做出非主流的選擇,又是如何面對旁人的期待與閒語?蔡適任回憶起年少時在巴黎學舞,阿拉伯女人的坦然自在,吸引她渴望成為那樣的人,而當她參加比賽,「跳完舞後,評審用他們的標準、看法來評判我,但我在舞蹈中的種種收穫,並不在他們的評判標準內」,當她內心清楚後,外界的期待就可以輕輕放下。
如今有些人看蔡適任的婚姻,不符合美好的理想愛情,常以「為你好」對她道德勸說,或建議她離婚回台,但她深知,工作不是為了錢,結婚也並非為了所謂幸福婚姻,她想在歷程中磨練、成長,即便痛苦,但有屬於她的收穫,她很清楚「這就是我要的路」,這樣歡喜做、甘願受的體悟,讓我想起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Wer ein wofür im Leben hat, der kann fast jedes wie ertragen )。
蔡適任曾收養一隻因誤闖人類陷阱而受傷的耳廓狐,將之取名為「麥麥」。她與狐狸相伴於廣闊的沙丘上。(蔡適任提供)
註:貝都因,在沙漠曠野過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