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頭前幽默搞笑,曾是末代日式酒店小姐的席耶娜,總給人豪氣大姐的形象,在各大媒體平台上侃侃而談酒店小姐的話題。幕後的初心,其實是幫條通「續命」。但她為何能不避諱談論自己的經歷?她又為條通做了什麼努力?

《華燈初上》不僅勾起觀眾八○年代懷舊情緒,也引起大眾對台北市俗稱「條通」的街區、日式酒店文化的窺探。然而,現實生活中酒店業者可不總是那樣的光鮮亮麗,事實上,本來已凋零的條通酒店行業,如今又因新冠肺炎疫情的衝擊而雪上加霜。

「你好!我是席耶娜,你可以叫我洗安那(台語:是怎樣)!」

螢光幕前,只要提到台北市條通的酒店文化,一定會有一位媽媽桑(日文,女老闆)現身說法,而這位媽媽桑,就是席耶娜。她是位於林森北路107巷、俗稱「六條通」的 Bar Nine 酒吧老闆,更是《華燈初上》的顧問之一,不畏大眾對酒店行業的負面印象,曾經為條通日式酒店小姐的她頻頻受訪,是什麼讓她這麼積極分享自己的經驗?

席耶娜的條通人生 尋找新活水

「差別在於我敢。」席耶娜說,她認為自己和其他酒店小姐最大的差別是,「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曾經,她聽過一位媽媽桑受訪說道,「我覺得我的工作是我的敵人,我每天晚上都要跟他奮鬥,要跟他戰贏了,我才可以放鬆」讓她非常驚訝。「我是完全不一樣,可能是因為我的個性,以前都做業務,跟人互動較多的工作,我就覺得這份工作是滿適合,」席耶娜還自嘲自己是比較「花癡」。

一般人不敢講明的職業,她為什麼如此自豪?

末代日式酒店女王席耶娜霸氣為條通續命。(蔣金攝)
末代日式酒店女王席耶娜霸氣為條通續命。(蔣金攝)

談起保留這條通文化、延續條通命脈的初心,她笑說,「因為我的店要賺錢啊!」不過,其實她所做的,遠遠比「賺錢」還多。

愛自嘲的傻大姐、又是末代日式酒店女王的席耶娜,談到對條通的想法時,一改嘻笑表情,嚴肅的娓娓道來。

「酒店文化浮上檯面,我想要讓更多人看到,我們也是一份職業,而不是不能談的秘密又或者是刻板印象,撕掉這標籤,有點困難,但至少可以翻轉印象。」席耶娜說。

席耶娜原本是百貨專櫃業務,18歲就來到台北,為還卡債而誤打誤撞,看見求職廣告進入台北條通,日式酒店小姐只當3年多,但卻讓她體驗到陪侍業中的日本風俗文化。

雖然也曾不適應那有如《華燈初上》劇情、需要與其他小姐勾心鬥角的日常,承受媽媽桑刻薄對待,但喜歡與人交際的她,不僅學習到日文、日本文化,更靠最喜歡的業務能力賺錢,過程中學習許多待人處事的技巧,並搜集了大量人生故事。

席耶娜擔任百貨專櫃小姐時期。(席耶娜提供)
席耶娜擔任百貨專櫃小姐時期。(席耶娜提供)

離開日式酒店後,她最高峰的時期,是在六條通一條街上開了四間日式酒店風格的酒吧,她自己也住在同條街上。然而,十年前,她看見不只是日式酒店文化式微,更是整體條通商圈正在沒落,她既是著急又不捨。

想了想,與其只是宣傳自己的店,不如來宣傳條通文化、日式酒店的文化。2016年,她成立了條通商圈發展協會,2017年flying V的共同創辦人林弘全,進駐 Bar Nine 對面,創辦複合藝文空間溼地,提議舉辦「條通藝術季」,讓「活水」進到條通商圈,使更多年輕人認識條通。

「我當初看見濕地開幕的時候,我眼淚掉得比股東還快。」席耶娜說,見到「文青」進到條通,她看見希望。她回憶首屆「條通藝術季」構想在條通商家擺放20位台灣藝術家作品,她義不容辭一間一間店登門拜託。而藝術季也成為條通商圈的重要活動。

然而,自2020年來,酒店業因為疫情被迫關閉,更面臨外國客不來的窘境。她籌組的臺北市娛樂公關經濟職業工會也在這時成立,幫助經濟弱勢的酒店從業人員。

末代日式酒店小姐為文化續命

她的條通商圈導覽行程在疫情期間仍不停歇。《華燈初上》的爆紅,讓席耶娜的導覽場次梯梯爆滿,她將頂下的日式酒店作為導覽基地,實地介紹日式酒店文化,她也認為導覽的面對面接觸,是最能夠讓人們了解並且充分交流的傳播方式。

日式酒店興起於《華燈初上》的年代。十多年前,席耶娜加入時,日式酒店已由盛轉衰。她抓到最後的文化光輝,成為末代日式酒店小姐。如今已難有年輕一輩的小姐能像她在導覽時說得那樣仔細。

從她詳細說明中,可以知道這行的學問並不小。台灣的日式酒店是日本風俗文化延伸,也是職業文化的一環。日本人下了班必須要社交應酬。外派台灣也一樣。甚至,外派交接,還會帶著新人來和媽媽桑認識交接。

席耶娜擔任日式酒店小姐時的宣傳照。(席耶娜提供)
席耶娜擔任日式酒店小姐時的宣傳照。(席耶娜提供)

「我們像是風俗業的公務員,因為我們上班時間固定,上班內容也很無聊。」她說。因為日本客隔天要上班,而且週末是家庭日,晚上 12點就要送客。日本風俗業文化中,包含客人也很注重禮儀,甚至是看到新客來,會先結帳讓媽媽桑接客。

而日式酒店陪侍小姐的訓練方式,是「類藝伎」的培訓,需要上許多課程,她也因此學會講日文。此外,日式酒店的客層,多為外派台灣的日本商務客,年齡都是中年以上,並非年輕女孩能夠應對,因此陪侍小姐平均年齡落在35歲,有較多人生經驗,能夠與客人暢聊。至於台式酒店客層比較多元,也喜歡小姐玩樂、有酒膽,陪侍小姐相對年輕許多。

其實,席耶娜自己酒量非常差,吃燒酒雞也會醉。因此,在強調與客人互動及禮儀的日式酒店,她一度苦於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儘管後來她反其道而行,走對「叛逆」路線,但原則都還是建立在遵行「日式禮儀」。

畢竟,日本客喜歡觀察經營態度的細節,像是保持廁所整潔就是標準之一;更注重服務人員靠近桌面時要蹲下,並重視客人一起乾杯的儀式,因此,同一桌酒水得同時上桌,但那些對於日本人來說的尊重與禮儀,對台灣客人來說,卻多了距離感,反倒喜歡氣氛熱鬧、飲料上桌就喝。

除了日式禮儀訓練,帶著她的日籍媽媽桑給予的心智上震撼教育,也讓她刻骨銘心。即使細數媽媽桑挑撥離間、扣錢等不合理的對待,但背後卻是她學到如何應對與拿捏與人距離的原則,成為血淋淋的人生哲學。

然而她也強調,「我們沒有在美化酒店,也不要來酒店上班,除非你認識到它存在的風險。」目前酒店已台式化,規則和日式酒店大不相同。

條通「弱勢」的未來

如今,她早已從小姐變成媽媽桑,還站上捍衛條通第一線。2021年所有酒店因三級警戒被迫停業的五個月,她將她的日式酒店場地作為物資中繼站,將食物銀行提供的物資,分送給沒有工作的酒店工作人員,當中,就有許多需要單親媽媽缺乏奶粉和尿布。

因籌組工會,她接觸許多求助的悲慘案例。「我都會舉例說,今天換成是你因為生了三個小孩回歸家庭,十幾年了,當你突然離婚要出社會,你該怎麼辦?不要講說我在打悲情牌,但酒店業確實社會底層的比較多。」席耶娜說。

那些破碎的原生家庭、家暴的丈夫,走入酒店的女性,遇上台式酒店的「選妃」制度,承受他人對自己外表的審視,每天在自信心被摧毀和重建中不斷輪迴,只能帶著宿醉迎接天亮。天亮後,要送小孩上課、到醫院探望父母,她問道,「雜事一大堆,哪有時間進修自己? 」成為家中經濟支柱之後,長輩情緒勒索、家人唸書生活費用壓力一肩扛起,「如果是你,腦袋跟身體會不會壞掉?」

感同身受,是席耶娜勇於為「小姐們」為發聲的原因之一。(蔣金攝)
感同身受,是席耶娜勇於為「小姐們」為發聲的原因之一。(蔣金攝)

「我大膽預測未來的15年、20年後的陪侍行業只會剩下真正弱勢的人」,她解釋,如今,網際網路寂寞商機變成線上化,年輕人世代看直播主、用交友軟體,「他不會知道這個人與人的連結多麽溫馨,(因為疫情被歧視的)萬華茶室,就是老一輩找到傾聽者,獲得溫暖的地方。」席耶娜說。

她分析,真正的弱勢族群業需要「快錢」,卻因「數位落差」不知道要怎麼「直播帶貨」、沒有時間「聚粉」 ,讓許多盈利行為地下化,變得更加危險。現在行業中盛行「經紀人」找到需要錢的小姐,簽訂的合約多半不合法,若小姐還不起高利貸,經紀人能將合約轉向非法討債集團。小姐無法脫身,也沒有合法救濟管道。席耶娜疾呼,唯有立法才能管到社會黑暗面。

青春浪漫不再 初心還在

成功帶來人氣,她知道自己也付出過代價,她面臨的是條通許多人認為她想紅而生敵意。即是許多耳語聽在耳裡,只要是能夠幫助條通的事情,她就願意做。

此外,她的訪問因為試圖翻轉酒店形象,自然也少不了網路上酸民的攻擊謾罵。雖然也會被影響,但她長久下來也訓練出自己的一套媒體語言。

席耶娜說,重點是如何讓聽者真實的感受到酒店行業人員的弱勢。她曾和其他媽媽桑上節目,對方與主持人的直白對答,讓她膽戰心驚,「在媒體上回覆的話很容易讓酸民有漏洞鑽,我擔心的是她(另一位媽媽桑)會受傷,而不再出來講。」至今,席耶娜也在等待接班人的出現。

話語間,席耶娜如此拼命總是為了他人,而她自己呢?

聽了那麼多男性訴說故事,她在相處時能夠站在男人立場思考,但也因為看盡男人的壞,而對愛情仔細小心,若要說遺憾,想一想大概沒有沒有辦法經歷一般女生的的經歷,生小孩、結婚。她從25歲,在條通度過青春,代價是愛情及婚姻的浪漫想像灰飛煙滅,如今,她享受與不同人之間的柏拉圖式約會。

席耶娜萬聖節裝扮,擔任酒吧媽媽桑也要為客人規劃節慶活動。(席耶娜提供)
席耶娜萬聖節裝扮,擔任酒吧媽媽桑也要為客人規劃節慶活動。(席耶娜提供)

其實捍衛日式酒店文化,更深層的羈絆,是她不捨那些在這裡找到心靈寄託的日本客人。她十分珍惜和許多日本客人所建立的台日情誼,每一年遇到節日,她總是第一個想到回饋客人,即是分隔台日兩地仍是保持聯繫,疫情期間也互相郵寄禮物送暖。

許多小姐賺夠錢就離開這是非之地,六條通,卻成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如今她說她一輩子都會在這,永遠不會離開 。

席耶娜說,「我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懂得感恩的力量,當你感恩,所有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會讓你去珍惜你所擁有。」